金庸近日來台發表最新修改的《天龍八部》。他以八十一歲的智慧,重看三十年前舊作,前後八次修改,力求「合情合理」。但以金庸小說作為青春印記的老讀者,紛紛跳腳,金庸苦心孤詣修改,到底所為何來?
永恆的星宿,閃爍夜空,這點點光芒,人類永遠無法窺其誕生,抑或知其死滅。
二○○一年,國際天文學會將一顆由北京天文台新發現、編號一○九三○的小行星,命名為「金庸」。
在無數烏雲蔽天、四界無光的夜晚,那些苦守深山的天文學家,只好靠著追憶一個個金庸武俠人物,打發枯燥的漫漫長夜。就這樣,金庸成為這顆小行星發現的幕後功臣。
金庸怎麼會想到,他的小說竟然在荒郊野外,撫慰旅人的寂寞,並為他贏得永恆的聲名。
但其實,他寫武俠小說純屬偶然。
一九五五年,金庸任職的《新晚報》要接檔一部武俠小說,從來沒有寫過武俠小說的金庸,代好友梁羽生上陣,臨危受命,匆匆定下書名《書劍恩仇錄》,盯著稿子發愁。
武俠世界永恆星宿,第一部小說竟起於偶然
忽然間,他眼睛瞥見報館派來催稿的工友,觸動靈感,揮筆寫下「將軍百戰聲名裂,向阿梁、回頭萬里,故人長絕……」(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之(賀新郎)詞),而書中那位鬚眉皆白、騎馬低吟詞句的老人,就是這位賴著不走的工友。
老工友成了俠士,金庸這石破天驚的一筆,也成就他的武俠世界。三十四歲的他寫出《射鵰英雄傳》,更被視為「天書」,販夫走卒、知識份子人人爭讀,奠定新派武俠小說家地位。
後來,金庸見武俠如此瘋魔,便創立《明報》,連載《神鵰俠侶》,挾小說威勢賣報紙。晚上以本名「查良鏞」寫社評,下午以「金庸」寫武俠小說,胼手胝足、窮而後工,慢慢建立一個宏偉的報業王國。
金庸說:「明報是我畢生的事業與聲譽」。幾年的辛苦耕耘,金庸由一個大陸來港、身無分文的記者,躍升為億萬富豪,創下一個「赤手空拳打天下」文人致富的奇蹟。明報成立時資本十萬港幣,金庸出資八萬港幣,等到一九九一年《明報》股票上市時,其市值已達八億七千多萬港幣,金庸獨占六成,一九九二年,金庸賣出的《明報》股票,估計可以套現十億港幣以上。
他的財富還不僅於此,保守統計,金庸自一九五五年第一部武俠小說問世開始,他小說的發行量已逾億冊,龐大的版稅,幾如天文數字。一九九四年,北大一群教授編纂《二十世紀文學大師文庫》,將金庸譽為中國文學史上第四大師,緊跟魯迅、沈從文和巴金。這是極高的讚譽。
這次來台,金庸一開頭就表明拒談政治、宗教的話題。只願意談他想談的部分。六年前,金庸來台,因為不滿記者報導他對當時總統李登輝「性急」、「要養晦」的評論,一怒之下提筆為文:「防意如城,守口如瓶,立心如青天白日,行事如臨深淵,偉業豐功,多出深沉之士,休徵大福,常歸長厚之家。錄《默耕經》。」
這次來台,金庸發言更加謹慎。他這次參加的活動很多,又是天龍八部江南宴,又是全世界首張「金庸卡」,又是遠流三十周年慶。在很多場合,金庸眼裡看著這群人,心思卻飄到另一處,彷彿神遊太虛,一開口又嗡嗡若蚊子聲,不易聽清。
只有臨走前一晚的「金庸家族同樂會」,金庸才顯得活潑昂揚。大師還沒來,小禮堂擠進三百多名金庸武俠小說高手,觀眾還在進場,響起「湖海洗我胸襟~河山飄我影蹤~雲彩揮去卻不去~」的歌聲,後座一位男金迷對工作人員嗆聲說:「嘿,今天是金大俠的場子,幹嘛播楚留香啊(古龍武俠小說)?」後來,就再聽不到楚留香。
這一晚,金庸心情顯然很好,瞇著眼盈盈的笑意說:「我們都是一家人」。他化了妝(因為電視要轉播),穿著淡紫襯衫,結條花領帶,刻意將領子翻出西裝(和主持人蔡詩萍一模一樣),塑造年輕親民的形象。
樂於配合宣傳,堪稱最善於經營自己的作家
節目後段,金迷站起發言:「金老爺子!我是少俠……」「金大俠,我是金毛獅王的後代子孫某某某……」讀者情緒幾次被金庸的機巧,逗弄到高點,金庸也盛情回報,前後三次站立起來,向讀者揮手致意。
金庸可以說是,時下文人中最善於經營自己的,他小說寫得好,也勤於和出版社、電影、媒體配合,才能源源不絕將小說改編成無數的電視、電影。他累積了無數的聲名,幾年前,台灣知識界,曾將金庸推薦給瑞典皇家科學院院士馬悅然(惟一懂中文者︶,爭逐諾貝爾文學獎。
金庸曾說:「寫小說是相當辛苦,相當痛苦的。」一九七二年,他寫完最後一本《鹿鼎記》後,宣布封筆不再寫了。他寫了二十多年,三十六部小說,三千萬字,一千多種人物,金庸心量再寬廣,也已到了頂點。他坦承:「沒有新招了,寫的動力沒了。」
但封筆後,餘下的三十多年時間,卻是壓力的開始,上億讀者眼睛盯著,金庸心裡壓力之大,可以想見。於是第一度,他花十年修改作品。「我希望一、二百年後,還會有人喜歡讀我的書,還能有一席地位。」
十年後再改,金庸的解釋是:「中國讀者不喜憑空虛想,定要作者寫得確確實實。」
這次《天龍八部》改版有一橋段,段譽應王語嫣之請,赴無量山,見石洞中「神仙姊姊」玉像,他幡然領悟到,原來他所愛者非人,而是把王語嫣當成神仙姊姊,產生心魔迷住自己,遂一舉破除心魔。最後,「神仙姊姊」也被王語嫣推倒,化為灰燼,徹底破除長生不老的執念。
十多年前,金庸還謙虛地公開宣稱「我的小說不能當學問,所以金學不成立。」但現在,金庸一心要成就的是千秋萬世名。
心魔難解?在乎歷史定位一心成就千秋萬世之名
對於金庸一改再改,前清大校長沈君山說:「金庸相信他的作品是可以傳世的,當初寫的時候,不知道可以留下來,是想靠小說,把明報撐起來,現在成名了,他越想傳世,越要改得合理,但老讀者認同的主角,呵,被謀殺了……。」
求千秋萬世名,亦是金庸的心魔。這是自己對自己的戰爭。這幾年他對自己的「歷史定位」越來越在乎。
武俠小說研究學者林保淳指出,金庸以寫武俠小說起家,又因武俠小說成名致富,「但他對武俠小說卻有愛恨交加微妙的情感,一直想和武俠小說劃清界線,深怕被武俠拖累。」他指出,過去金庸幾次修改,運用大量史料、注腳、夾注等強化、提高小說的「歷史」意義。
「他一輩子在武俠世界引領風騷,但他骨子裡卻對『武俠』小說沒有信心。」金庸忌諱「武俠」二字,他參加無數金學研討會,凡活動名稱冠有「武俠」二字,他皆不願參加。
他有士大夫根深蒂固的價值觀,正史高於歷史小說,歷史小說又勝於武俠。
無法忘情政治,結交兩岸三地政治權貴
金庸出生浙江海寧大族,查家祖輩都是大詩人,做過「陪讀學士」,陪皇帝讀書,有「一門七進士,叔姪五翰林」的顯赫家世。出身書香世家,金庸自小,家裡便有讀不完的書。民初詩人多情種徐志摩是他的表哥。
他年輕時最想當外交官,後來沒當成,但從未減少他在政治上的影響力。金庸對政治有一股精於事勢的敏銳嗅覺,台灣、香港、大陸、英國的政治人物,皆爭相交結。一九七三年,他以記者身分來台訪問,見了當時的行政院長蔣經國,同時走訪金門前線,一片肅殺氣氛中,金庸若有所感說:「這一生如能親眼看見一個統一的中國政府,實在是畢生最大的願望。」
這句話彷彿是說給有心人聽的。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八日上午,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和金庸見面,引起世界轟動,兩人見面抽菸又喝茶,談了一個多小時,金庸離去時,鄧還起身親送,兩手握手久久不放。一九八四年,金庸見了中共總書記胡耀邦,九三年,他又見了江澤民。
九九年,他接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不久,便公開為文表示「傳媒要向解放軍學習」,此番討好中國的專制言論,引起軒然大波,前《明報》總編輯董橋也加以批判,兩人決裂。
金庸說過多次,這輩子最羨慕古人范蠡。范蠡幫越王復國,功成身退,變成陶朱公做生意,賺了大錢,不愁衣食,帶著美女西施泛舟於五湖煙波之中。
他這輩子最想做到三件事——政治、財富以及感情,全部圓滿俱足,活到現在,應無缺憾。但他心中卻是有憾的。
金庸做過小說家、報人、插手政治,惟一缺乏的就是「學者」這一角色。一九九九年,金庸風風光光接下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,但時移勢易,六年後,金庸嫌學生的程度不夠,學生抱怨學不到東西,兩造不歡而散。金庸說:「我年紀大了,退位只為讓賢。」
好勝心強,八十一歲高齡入劍橋大學當研究生
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董健跳出來批評,「他非常強調自己歷史學者的定位,而非常迴避武俠小說家的定位。」他到南大演講,不談武俠小說,堅持講南京的歷史政治,「那天,金庸的演講令在場所有人大失所望,演講擺出的歷史政治錯誤引起學生哄笑,場面很尷尬。」
這口氣,金庸絕對嚥不下。今年六月,金庸剛獲得英國劍橋大學榮譽博士證書,這已是劍橋最高榮譽。但金庸不只要「榮譽」的博士,他要扎扎實實的博士。今年十月,他通過正式申請,以八十一歲高齡遠赴劍橋大學聖約翰學院做一名研究生。
他這輩子絕不服輸,十年前,金庸動了心臟繞道手術,靠驚人毅力復健,如今他求學的意志亦如鋼鐵。
金庸說過:「江湖人物,沒有退隱江湖,也就沒有別的退路。」他把身體練好了,最捨不得的也是這個江湖。(更多精采內容,請見《今周刊》458期,各便利商店及連鎖商店均有銷售)